01
二十三歲的林又夏也忘記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了,她甚至想不起來該感謝誰。
她的耳邊嗡嗡作響,會場裡迴盪著她們幾個月前發行的主打歌,但卻聽不出來那是誰的聲音。
她穿著禮服,手上拿著剛剛頒獎人遞給自己的獎座,身旁站了三個人。她知道左邊站著的人是陳晞,但她突然想不起來為什麼自己能夠站在這裡了。
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廢墟閃過她的腦海。
因為林又夏遲遲不開口,其他兩個成員也哭得泣不成聲,用餘光發現狀況的陳晞小小地吸了口氣,向前邁了一步,把麥克風拉到自己面前。
「謝謝我們RESONANCE的團員,謝謝評審、謝謝公司,也謝謝提拔我們的李製作人,」陳晞看著台下,她這輩子還真沒想過會站上這麼大的頒獎台,「謝謝父母把我們生下來才能有今天,最後要謝謝最支持我們的粉絲們,這三年來辛苦了!我們會用更好的音樂報答大家的!」
她向後退了一步,牽住林又夏的手。
暖暖的,又夏心想。她看向陳晞,但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望。陳晞只是看著台下,唇角彎著好看的弧度。
回過神來,又夏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圓桌的一角,看見陳晞跟經紀人要了一條手帕遞給李允晴,因為她哭到無法自拔,連年紀最小的蔡星淳都平靜下來了,就剩她一個人還在大哭。
「喂,妳不是叫Summer嗎?再哭要不要乾脆改成Rain?」
「好啦,陳晞妳就讓她哭一下嘛。」蔡星淳說完,便拿起衛生紙把自己的鼻涕擤掉。
陳晞禁不住地笑了出來,她摸摸李允晴的頭,「沒事啦,別哭了。」
我這樣是不是很奇怪?林又夏突然意識到這件事。一個團體四個人,得了對偶像團體而言最大的獎,連陳晞都眼眶泛淚了,可是她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就算現在哭了,也不會是因為得獎的幸福。得獎對她而言也許就像迷路的孩子拿著陌生人給的棒棒糖,就算那口味再怎麼甜膩,想的終究會是回家。
只是林又夏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回家,還是逃家。
原先在一旁默默不語的林又夏湊到陳晞耳邊說:「晞,我去一下廁所。」
「啊?現在嗎?」
「嗯,我會在準備之前回來的。」
她受不了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怎麼陳晞明明在身邊,卻還是覺得哪裡都不是家。
02
夜晚的河邊吹著微涼的風,把陳晞薄薄的瀏海吹了開來。
她一臉厭煩地將髮絲試圖壓回她的額前,而坐在身旁的林又夏只是靜靜地閉著左眼,用另一隻眼對著相機的觀景窗。
十七歲的林又夏放下相機,轉頭看向盯著對岸夜景的陳晞。
「欸,如果我死掉了,妳會怎麼樣?」
陳晞回過神來,皺起眉,「什麼啦……」
「說一下妳會怎麼樣嘛。」
「幹嘛突然講這個?」
「就我常常在想啊,如果我死掉了,會不會有人記得我?」
陳晞轉過頭,對上林又夏的視線。
林又夏很平靜,沒有任何一絲要哭的跡象,只是平和地回望她,但陳晞卻很不知所措。
「我會記得妳的。」這句話脫口而出以後,陳晞才想到自己該說的是妳不會死的。
「那如果我們都沒聯絡了呢?」
「不管怎樣,我都會先聯絡妳的。」
「如果我換掉手機號碼跟所有帳號呢?」
「我知道妳住在哪裡,要背地址給妳聽嗎?」
「喔……不用了。」
「沒有妳的話,我也不出道了。」
03
作為公眾人物,每天都得要面對人群。粉絲也好,記者也好,林又夏雖然很感謝他們喜愛自己、給自己曝光的機會,但偶爾還是會覺得很可怕。
林又夏對一臉慌張的警衛扯出職業的假笑,硬是闖出後門。然後她找到了她們團體的保母車,沒有上車,就窩在車邊。
路燈照在她慘白的面頰上,林又夏劇烈地喘氣,就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今天她們得獎了,最佳女子團體,但為什麼會如此痛苦呢?
台下坐著一群叫不出名字的藝人,十幾台攝影機播送她們的臉給幾百萬個陌生人看,就算沒有看到直播,在網路上也會留下影片。
那是來自心底的顫慄,像長滿荊棘的藤蔓,在頒獎人念出RESONANCE這個名字的時候攀上她的頸脖,讓林又夏幾乎要窒息。
或許令她無法呼吸的源頭就是林又夏自己,她永遠也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除非先解決她自己。
她顫著手打開車門,跪在座椅上,於昏暗的光線中找著了自己的包包,從裡頭拿出打火機。
然後唯一的光源被擋住了,林又夏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慌張地回頭,下一刻就聽見陳晞冷漠的聲音。
平時有些低沉,甚至沙啞的磁性嗓音,此刻聽來十分尖銳。
「妳要幹嘛?」陳晞擰緊眉頭,雙手抱胸看著林又夏。
「我……」
看著林又夏被眼淚浸濕的眼眶,陳晞放軟了態度,「妳怎麼了?」
「沒事。」
陳晞這才看見林又夏手上的打火機,原本消下的怒氣又沖上來,她一把將打火機搶過來。
「妳去上個廁所,需要帶打火機嗎?」
她不喜歡這樣。
看著怒不可遏的陳晞,又夏的雙手顫抖,眼神有些閃爍。
她好討厭這樣。看著陳晞對別人那麼溫柔,但自己卻好像從來不在她的視線裡面。
陳晞以前就像林又夏的家一樣,但出道後她有時候真的很像外人,跟那些陌生的鏡頭、陌生的雙眼一樣,很冷漠,比十二月迎來的寒流還要刺骨。
「可以不要管我嗎?」
「什麼?」
「我說,妳能不能不要管我?」林又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生怕陳晞聽不懂般,咬著牙說。
原來溫順的嗓音此刻就像繃緊的弦,聽來像是站在懸崖邊緣。
「林又夏,我是隊長,怎麼能不管妳?」
林又夏沉靜下來,如同十七歲的她一樣,也像平常話不多的她一樣。她直起身子,只是靜靜地看著陳晞因妝而更顯精緻的臉龐。
失望就是這樣嗎?沒有什麼情緒,沒有太多的憤怒、沒有傷心,只是空白,像鋼琴沒有了黑鍵。
就算哪裡好像隱隱作痛,但什麼傷口也沒有,更沒有病徵。
大火燒盡了以後,就會是這樣吧。依靠殘存的水泥和外露的鋼筋死命撐著的廢墟,哪天總會倒塌的,只是不是現在而已。
倒塌的那天,堆在角落的餘燼被揚起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任何動靜。
陳晞也察覺到林又夏的轉變,她輕吸了一口氣,「妳要不要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真的沒事,妳先回去吧,我去廁所。」語畢,林又夏經過陳晞,甚至輕輕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陳晞緊皺著眉,看著林又夏走回會場的背影,手上抓著林又夏的綠色打火機。她煩躁地抓抓頭,用力關上車門。
04
就如林又夏所說,她在準備前就回到了座位上,甚至比陳晞還要早。
比起神情凝重的陳晞,林又夏看起來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在後台準備演出的時候,她也像平常一樣和蔡星淳有說有笑,互相調侃對方今天的妝髮。
這算什麼?陳晞在更衣間裡面脫掉禮服,準備換上舞台裝,才發現自己一直握著林又夏的打火機,用力到手心都紅了。
哪裡開始出錯的?又是錯在哪?現在的陳晞毫無頭緒。
一直到表演結束,陳晞都沒有和又夏互動。其他兩個人當然有發現,但誰也沒立場對這對認識了十年的好友說什麼。
前往慶功宴的車內一度陷入尷尬的局面,蔡星淳便好意提出要不要開直播跟粉絲說說話的建議,但被陳晞一句「我想休息一下」給回絕。
慶功宴的會場可以用人滿為患來形容,幾乎整間公司的人都沒有缺席,畢竟臺灣的音樂界很久沒有一個團體能夠同時擁有好銷量又能得獎了,是該好好慶祝一番。
蔡星淳靠在樑柱上,剛剛被一群人圍著敬酒讓她有點疲倦,好不容易才趁隙溜到比較沒人的角落。
她咬著酒杯的邊緣,明明是以她們為主的慶功宴,但陳晞一直坐在位子上,面前擺著幾乎沒動的餐點。就算公司高層找她敬酒,她也只是意思意思敷衍一下,敷衍的微笑,敷衍地沾一口紅酒。
無論誰看都是心情不好吧?
然後她看見平時不太愛社交的林又夏,正在幾步之外與董事長的兒子聊得開心。蔡星淳滿頭問號,怎麼今天的又夏不像又夏,陳晞也不像陳晞。
但李允晴倒還是李允晴,搖搖晃晃地穿過會場,走到陳晞旁邊坐下,果然是她們整團最不勝酒力的人。
把視線從兩個姊姊身上移回來,她被離自己的臉大概只有三十公分的林又夏給嚇了一跳,蔡星淳忍住差點罵髒話的衝動,用不小的聲音說:「妳幹嘛啦?」
「對姊姊有禮貌一點嘛。」踩著高跟鞋才好不容易跟蔡星淳差不多高的林又夏輕笑著,臉頰上的酒窩凹陷,手上的酒杯已然空蕩。
蔡星淳很喜歡林又夏的酒窩,只有單邊,深到似乎可以裝水的程度。就算只是靜靜地唱歌,沒有一絲笑意的情況下,右頰的酒窩也會出來見人。
林又夏不只一次說過,她覺得自己整張臉除了酒窩以外,沒有一處是可以拿出來說嘴的,那時候蔡星淳聽到很想哭,就算又夏說的時候很平靜。
身高比不上蔡星淳,聲音也沒有李允晴好聽,舞蹈更沒有陳晞厲害。林又夏總說自己在每個地方都太平均了,她甚至不知道那些在台下舉著自己名字的歌迷到底喜歡她哪裡。
但蔡星淳就不這麼認為了。她很喜歡林又夏身上散發的藝術家氣息,一舉一動都有種隨性的帥氣,也喜歡林又夏的內雙,還有高挺的鼻樑。
她不知道為什麼林又夏對別人都那麼溫柔,但卻不愛自己,不過或許又夏也不知道她不愛自己吧。
蔡星淳嘆了口氣,扶住林又夏的手臂,「妳喝醉了吧?」
「才沒有,我酒量好得很。」
林又夏抬手把蔡星淳紅色的頭髮勾到耳後,前臂的刺青就這麼掠過蔡星淳的眼前,那是個女孩,咬著木蘭花的女孩。
那個刺青真的長得很像陳晞,蔡星淳今天才發現。一樣擁有大大的眼睛、深刻的雙眼皮和瘦削的臉頰,甚至連束起馬尾的髮型都很像陳晞在新專輯裡面的造型。
蔡星淳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輕輕地撫過林又夏手臂上的女孩,「為什麼會刺這個呢?」
「因為很痛啊。」
她們四目相交,但林又夏的瞳孔卻像覆上了一層薄霧,讓星淳看不太清。她一直都認為自己不太了解又夏,說得更直截了當一點,是不太了解三個姊姊。
大概是因為蔡星淳是替補上來的,比其他人小了三、四歲。有個預備成員忽然離開公司,根本沒有一起受訓過的蔡星淳才被公司趕鴨子上架。
所以林又夏說自己似乎不該被喜歡的時候,蔡星淳才會哭,因為明明最不該出現在舞台上的是她,而不是在她眼中什麼都會、什麼都很擅長的林又夏。
「我不是說刺的時候啦,我是說——」
還沒等到蔡星淳說完,她們兩個就被奔跑過來的經紀人一把拉走,他似乎是喝醉了,比平時還要更兇地對她們大喊:「要準備大合照了妳們還在這裡聊天!」
宴會館放著讓RESONANCE拿下大獎的主打歌,那是一首講述著幸福和未來的歌曲。而陳晞就像平時一樣,於人群之中站在林又夏的右邊,只要又夏轉頭,就可以看見陳晞好看的側臉。
但她現在只能看著前面,看著攝影師手上的鏡頭,然後扯出可以匹配這個氣氛的微笑。
那張左臉,也就是那個咬著木蘭花的女孩,是林又夏每天都會夢見的輪廓。
木蘭花的花語是高尚的靈魂,但林又夏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是那樣的人,也不能是。
很痛。
不能好好地看著那張臉,所以很痛,所以選擇把它刻在皮膚上,隨著墨水深入骨髓,深怕哪天會忘了,但至少人是不會忘記痛的。
針在肌膚上走的時候,不太痛,但林又夏還是掉了淚。她想,也許體內的某一處也正在流淚,就和得獎的時候一樣。
刻在身上的筆劃從第一筆之後,就只能更多了。就像過去的陳晞,比自己多走一步以後,就不再回來了。
05
火可以帶來希望,但也能將一切燃燒殆盡。十五歲的陳晞之於又夏就像是傳遞聖火的選手,把奧林匹斯山上的陽光帶下來,照亮她的深淵。
但如果沒有好好保護,火炬也是會熄滅的。
「妳們聊了什麼?」陳晞咬著棒棒糖,已經卸完妝、洗好澡,換上寬鬆帽T的她此時就像個小男孩,鬆鬆的馬尾垂在脖子上,和蔡星淳第一次見到她時如出一轍。
蔡星淳第一次見到陳晞的時候是在練習室,那時候蔡星淳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剛被星探挖掘沒多久,那是她的第一天課程。
陳晞給人的第一印象很乾淨,眉宇間有股英氣。十八歲的陳晞不像精緻的外表一般難親近,反倒熱情地為蔡星淳介紹公司的各項規定。
「啊?」
陳晞趴上陽台的欄杆,臉頰還紅紅的,似乎是酒意還沒完全退去。她側過頭去看蔡星淳,後者還給她一個疑惑的表情。
「我說妳跟又夏啊,今天在慶功宴上聊了什麼?」
蔡星淳看著陳晞的側臉,亮亮的雙眼和用黑色墨水勾勒的輪廓合在了一起。
那個刺青的原型是誰,星淳從未從又夏口中得到答案,但也沒有想要追根究柢。事實明擺在那,若硬去挖掘,就顯得逾矩了。
四個人站在一塊的時候,陳晞總是站在又夏的右邊。所以比起又夏的答案,蔡星淳更想問陳晞,她到底是真沒看見,還是故意看不見。
「沒什麼,大概就是她叫我要有禮貌一點。」
陳晞笑了,她伸手拿過蔡星淳手上的水,沒理妹妹的嘟噥,「她喝醉了吧?」
「應該吧,董事長的兒子手腕很好的。」
「哪裡好啊,又夏現在不是在她自己的房間睡死了嗎?」
蔡星淳用力地打了陳晞一下,不只是林又夏吧,她覺得陳晞肯定也是喝醉了。
「妳才喝醉啦,講這什麼話!」
陳晞笑著,她看向外頭的景色。入夜了,從宿舍陽台看出去,只看見稀稀落落的燈海,沒有星星。
但她反倒喜歡這樣,畢竟這就是現代社會,充滿了現代化的味道,如果想每天都看星海的話,或許就得離群索居吧。
獨自住在山上,悠閒地自給自足沒什麼不好,陳晞也曾經幻想過那種生活,但不是現在。
她知道現在只能這樣在這個現代化的世界闖蕩,因為她得活下去。
所以陳晞學會說服自己喜歡大都市的夜景,用那些燈光去代替繁星,學著讓那些燈光照亮在舞台上的自己。
她就是這樣活著的。
「妳喜歡看星星嗎?」
「喜歡啊。」
「妳有沒有想過,如果很多人站在暗處,每個人手上都拿著火炬,就很像星空?」
「妳說火光那種嗎?」
「嗯。」陳晞摸著口袋裡的打火機,「然後一不小心就會燒起來了。」
「啊?」
蔡星淳聽不太懂陳晞在說什麼,又或者是陳晞明明說得很直白,但她不知道姊姊到底想要表達的意義,不過她把這樣的狀況歸咎於陳晞今晚喝得太多了。
就算星火可以燎原,但她更想相信,星光存在是為了照亮黑夜。就和她成為歌手的理由一樣,就算不能拯救誰,但若能帶來一絲希望,那就足夠了。
「妳今天真的喝太多了,比周年的時候還多吧?」
陳晞笑開來,雙眼微微瞇起。她揉揉蔡星淳的頭頂,「早點睡吧,妳還是個大學生呢。」
有些人就是這樣吧,在成熟的同時還能保有原來的自己。每每看著蔡星淳開朗樂觀的樣子,陳晞都會感到她們面對的一切沒那麼壞。
又夏也那麼覺得吧,陳晞這麼猜。
主動攀談並不是林又夏平時會做的事,或許是把某些期望寄託在星淳身上了吧。陳晞多希望這就是答案,因為如果是她的話,沒辦法讓林又夏好一點。
是以團體出道真是太好了,至少林又夏不是只有什麼都不能給的自己。
06
陳晞此刻才明確感受到年齡的危害,筋骨痠痛得讓她在音樂停下後只能原地躺在練習室的地上。新歌的舞蹈很複雜,又需要比較強的力道,搭配上Live演唱,根本就是要人命吧。
她不禁想起剛出道的自己,連續唱跳二十分鐘都不會喘,怎麼才幾年就已經退化成現在這樣,感覺就算跑健身房也沒有獲得多大的幫助。
練習室的門李允晴被打開,她嘆了口氣伸手把燈點亮,「怎麼又自己跑來?」接收到陳晞反對的聲音,她才又把燈關到只剩下微弱的照明功能。
躺在地上的陳晞側過頭,從鏡子裡看見李允晴的身影,笑容便浮現在臉上。如果沒有要拍影片,她練習的時候不喜歡開太多燈,總覺得看著自己跳舞的模樣有些尷尬。
雖然從國中就開始學舞了,但或許身為自己熱舞社學妹的林又夏還技高一籌。
「這次比較難嘛,妳也知道我不太會記舞步。」這是陳晞的缺點,雖然很會跳舞,但記憶力實在不太好,舞技較弱的李允晴倒是相反。
「那也跟我說一下啊,一個人練習多無聊啊。」
李允晴把外套放到一旁的沙發上,從身上的運動服看得出來她原本也打算來練習。她用音響播了音樂,是舒服的那種R&B。然後她踩著小碎步走到陳晞身邊。
其實比起R&B,她更喜歡主流的抒情歌。
「下次會記得的~」陳晞輕輕地說著,對於李允晴躺下,在自己的腿上找舒適的位置這個動作全盤接受。
枕在陳晞腿上的李允晴看著練習室的天花板,太早起床讓她有點昏昏欲睡,「我有時候會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五年前?六年前?」
「五年啦。」
比起蔡星淳的活潑、陳晞的善於交際,李允晴和林又夏都是屬於比較內向的性格。
李允晴剛到台北的時候只有十八歲,在台中被徵選上以後就這麼拎著行李來到陌生的城市,她總說這是她人生中做過最叛逆的事,但也幸好她有勇敢那麼一次。
『聽說妳是新來的對嗎?大頭貼很漂亮呢。』李允晴起初以為是哪個練習生想先傳訊息給自己下馬威,結果陳晞的用詞和表情符號一點都不像是仗著自己資歷深就欺負人的老鳥。
『那明天見到妳的話,我會先跑過去抱妳的,這樣妳就知道是我了。』雖然李允晴也不懂為什麼要用抱的,但她還是答應了。
隔天李允晴到了練習室以後,果真被一個人從背後給抱個滿懷。當下她的腦袋還因為第一天上課而很混亂,但沒過多久她就想起陳晞昨天的承諾。
十八歲的李允晴敢對天發誓,那天的陳晞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
她甚至覺得自己被騙了,明明說著自己的照片好看,結果陳晞本人才是真的好看。帶著那種被欺騙的情感,她很快地跟陳晞變成朋友,也認識了林又夏。
「所以妳那時候為什麼要抱我啊?」
「嗯……因為妳長得好看?」
「太膚淺了吧。」
是啊,明明只要走過去自我介紹就好了,為什麼會需要擁抱呢?陳晞也不太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這麼做了,只記得被自己抱住的李允晴轉過頭來的時候,愣住的表情。
她事後有問為什麼李允晴會有那樣的反應,結果獲得一句吞吞吐吐的『因為妳太漂亮了』的答案,讓她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
說實話,可以進公司當練習生的孩子們,長相幾乎都符合大眾審美標準,包含RESONANCE四個團員都是如此。只是並不是因為李允晴長得比大眾的標準還高了許多,陳晞才主動去聯絡她的。
說得準確一點,是直覺,陳晞一直都是很靠直覺在行事的人。
第一次看見李允晴的照片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人一定會跟她成為朋友。她也不知道該怎麼仔細描述,總之光是透過螢幕看著臉,就感到很自在。
可能這就是天生的藝人?陳晞沒有其他答案了,有點像是幼時透過電腦螢幕追星的那種感覺。
「是真的好看啊。」
「那為什麼那天妳選又夏?」
「啊?」
「廣播啊,主持人不是問妳如果是男生的話,會想跟誰在一起嗎?」
陳晞笑了出來,「妳居然在care那種事喔?」因為笑而造成的震動讓李允晴有些不快。
「所以為什麼啦?」
「就隨便選一個啊,節目上幹嘛那麼認真啦。」
李允晴沉默了一會。
她還記得那天林又夏聽到這個答案閃爍的眼神,但卻好像只有自己看見。林又夏當下只是輕輕地勾動唇角,低聲回答了一句『太害羞了吧~』作為節目上應有的反應,她的視線不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也沒有發現看著自己的李允晴。
無論誰看,當了陳晞好幾年學妹的又夏都像是在踩著學姊的步伐前進,可即便她們兩個老是走在一起,但又夏看起來總是有屬於自己的步調,不快也不慢。
比起跳舞的模樣,對李允晴來說更印象深刻的,是林又夏坐在角落拿著相機的樣子,只是她從來不知道林又夏拍了些什麼。
比起藝人,李允晴偶爾會覺得無欲無求的林又夏更適合去做個藝術家。每次看著林又夏站在一旁微笑不語的模樣,都會讓李允晴覺得自己是個心機很重的壞女人。
「那認真選的話呢?還是又夏嗎?」
陳晞微微皺起眉,她不懂為什麼平常溫順的李允晴今天顯得特別咄咄逼人,通常會一直問問題的人只有蔡星淳而已。
「又夏就是妹妹啊,很好的妹妹。」
李允晴沒有去思考陳晞口中妹妹的意義,她只有注意到自己並沒有獲得是或不是的答案,還有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響。
07
從十三歲至今,她們也認識彼此十年了。
第一次見到陳晞的時候,她留有時下流行的齊瀏海,臉上的嬰兒肥還沒褪去,雙眼閃亮亮地看著正在說話的舞蹈老師。她和不擅於交際的又夏會熟悉起來,全都歸功於社團的分組。
剛進熱舞社的林又夏沒有在老師說要分組的時候主動去找夥伴,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看著吵鬧的大家。陳晞先走向她,向她伸出了手。
「妳還沒有組吧?要不要跟我一起?」
林又夏曾經問過,為什麼陳晞會想要主動來找自己,陳晞笑著回答:「因為妳很可愛啊。」這句話並不是謊話,但比起可愛,引人注目是更精確的說法。
在齊瀏海當道的年代,又夏留著大中分,穿著十年後還是很流行的帆布鞋,褲管隨意地捲在小腿上。
開始上課以後,陳晞每一次都會為林又夏的舞蹈實力感到驚艷,明明看起來很隨意,但一點細節都不會放過,就像連頭髮都可以自由控制一般,每個節拍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妳從小就開始跳舞了喔?」
「沒有耶。」
由此可證,林又夏幾乎算是個天才,但她卻不自知。
林又夏從小就覺得自己跟周遭的人格格不入,因為那座廢墟總是纏著她。還以為自己未來的日子大概就會是孤單一人了,直到陳晞先對她伸出手。
不過,現在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林又夏站在門外,手上拿著為了練舞準備的毛巾。她踩著黑色的帆布鞋,褲管鬆鬆地捲在小腿上。
透過門縫看見陳晞躺在地上的瘦削身影,她想起來十五歲的寒假,收到了陳晞從美國寄回來的明信片。
當年通訊軟體還不盛行,那張明信片是陳晞在國外的兩年間她們兩人唯一的聯繫。陳晞的字跡瘦瘦長長的,和她的身形有些相像。
偶爾讀書累的時候,會林又夏把那張明信片拿出來再讀一次。上頭沒有什麼特別的句子,除了要學妹好好地準備學測,就是說美國的漢堡很大,住的房子也很大。
但看著看著,腦海老是浮現周二和周五的朝會,隔著幾列學生向她揮手的陳晞,還有去抬餐桶的時候,她對刻意駐足的自己微笑的雙眼。
林又夏很喜歡陳晞的眼睛,總是閃爍著光芒,像是有星星在她的眼裡。就像現在她看著李允晴,也許李允晴就是星星吧。
而她很清楚,自己只會是那座廢墟。
故意聽別人說話,從來就不是又夏的習慣,只是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就不禁停下了推開門的動作。
喜歡陳晞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林又夏還真沒有答案,大概是誤打誤撞跟陳晞上了同一間藝術高中,甚至還從學姊、學妹的關係變成同學的那段時間吧。
籃球比賽時投籃的指尖,趴在課桌上塗鴉的側臉,上課時偷看自己的表情。還有午休拉著自己偷溜到廁所,窩在同個隔間,把耳機的一邊拿給自己的模樣。
「我覺得妳好像會喜歡這首歌。」陳晞常常用氣音這麼說。她們會一起聽音樂,直到午休過去,如果外面有人路過,兩人就會一起屏息,等到腳步聲遠去,看著彼此憋紅了的臉笑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過去的陳晞就像擺脫不了的夢一樣,每個夜晚都會纏著又夏不放,明明驚醒後,現在的陳晞就在她的上鋪,但她卻覺得好遠、好遠。
從那天以後,多久沒能跟陳晞好好說話了呢?打火機好像還在她那裡。林又夏邊想著,邊關上已經被自己開了一半的門。
她轉身,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從轉角走來的蔡星淳的視線。
看見林又夏,蔡星淳拿掉了耳機,開心地笑著,「喔!妳也來練習嗎?」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又夏的表情,她就被奪門而出的陳晞給嚇了一跳。
陳晞的聲音從背後阻止了準備回應的林又夏。
「又夏!」
蔡星淳腦袋亂哄哄地,不僅是因為看起來慌慌張張的陳晞,還有她剛剛沒看清楚,但確實正在又夏臉上肆虐的淚水。綜合所有狀況,她不知所措地迸出一句:「妳哭了?」
林又夏沒能回答,她只是逕自邁開步伐經過蔡星淳。
蔡星淳的視線跟著林又夏,然後轉回鎖緊眉頭的陳晞。她看著姊姊深邃的雙眼皮,突然想起來又夏手上,咬著木蘭花的女孩。
「妳不追上去嗎?」如果那個女孩會說話,或許也會這麼問吧。
08
「陳晞出去了?」躺在地上的李允晴頭也沒回,光是聽腳步聲就知道來者何人。
「嗯。」
蔡星淳把隨身包包和毛巾放進一旁的置物櫃,打開了音響。自音響流瀉的音樂,是她們四個在練習生時期因為舞蹈課程聽到膩了的曲子。
李允晴把壓在雙眼上的手臂給拿下來,不禁失笑。
「怎麼突然想聽這首歌?」
「只是想起來,之前又夏上節目的時候有跳過這首歌,我們也好久沒跳了。」
「我已經不記得怎麼跳了。」
又夏真的是很溫柔的人。
出道迄今三年,只要有團體行程,無論多早,又夏總會提早四十分鐘起床,準備四人份的早餐。她會在最後一份才做蔡星淳的,因為她希望還在發育期的蔡星淳可以多睡一點。
陳晞喜歡吃歐姆蛋,李允晴討厭吃小黃瓜,蔡星淳對豆類過敏。每個成員的習慣她都很了解,然後會在每個人的盤子旁邊放上營養食品,再附加一杯手沖咖啡。
蔡星淳如果在車上睡著了,林又夏會脫下外套為她蓋上。李允晴如果在哪個舞蹈動作卡關,林又夏就陪她重複練習,無論幾次。
陳晞不太需要別人照顧,所以林又夏對她的溫柔不太明顯,但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都藏在眼神裡,還有每次揚起的唇角。
「我真的很喜歡又夏。」
「我知道啊,誰不是呢?」
我也是啊。
就說吧,每次看著又夏,我都像個壞女人。
08
RESONANCE推掉了所有節目,因為林又夏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回宿舍了。無論經紀人怎麼問陳晞,陳晞仍然絕口不提又夏的去向,也不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她只是一直對公司的人員道歉。
三個人坐在客廳,空間裡瀰漫著肅穆的氛圍,李允晴很清楚現在會這樣,有一半是自己造成的。她知道又夏會來,因為她們兩個約好要一起練習幾天後的特別表演。
她真的太痛恨輸了。
她不喜歡林又夏跳完激烈的舞以後還是可以輕鬆的唱出高音,也不喜歡又夏記舞蹈動作記得比自己還要快,也跳得還要好。
從練習生時期就是這樣,林又夏明明很有才華,卻從來不想跟別人比較,反而總是會把表現機會丟給夥伴們。
她就像國中的時候,默默拿了三年第一名的那個同學。分明都已經快要接近大考了,卻還是自願把一半的時間拿來教連簡單的問題都搞不懂的李允晴。
李允晴說不出討厭林又夏這種話。或許其實她討厭的是自己吧。
她甚至不喜歡陳晞總是只看著又夏,因為又夏的一舉一動而微笑,至少這個她不能輸,但在陳晞跑出練習室的時候,李允晴就知道自己敗北得徹底。
「妳還是要跟我們說吧?」蔡星淳靠在沙發椅背上,雙手抱胸,她鮮少如此嚴肅。
陳晞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平常沉穩的聲線在此刻聽來有些單薄。
她很害怕,從小到大沒有遭遇過的情感在林又夏轉身的時候湧上,連握著綠色打火機的手都在顫抖。
她從來沒有看過學妹的背影,不管是出國的時候,還是畢業典禮,總是她先邁開步伐。
每次走的時候,陳晞會習慣回頭再看一眼。那時總能看到林又夏勾起好看的微笑對自己揮揮手,無一例外。
她會把林又夏那樣的神情記在腦海裡,直到她們的下一次見面,又夏會再次用好看的微笑面對她。
可是她不記得這次分別的時候,又夏的表情是什麼了。是在哭嗎?總之不會是過往的那個微笑吧。如果記不得了的話,下次又夏會用什麼表情站在她面前呢?
如果記不得的話,林又夏還會回來嗎?
「妳怎麼可能不知道?」
畢竟還是團體裡面年紀最小的成員,蔡星淳平時不太會像現在一樣,對三個姊姊用太強烈的措辭,應該說,她根本不曾對她們生氣。
在蔡星淳眼中,作為林又夏十年來最熟悉的人,陳晞現在的種種行為都可以說罪該萬死。
她把林又夏弄丟了。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弄丟了。
是啊,怎麼可能不知道。
這個問題就跟陳晞怎麼可能不知道林又夏喜歡自己一樣,聽起來是個問句,但答案就只有一個。
「陳晞不說,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別逼她了吧,星淳。」
陳晞沒有給蔡星淳她想要的答案,但跟她們說了一個故事。
關於十幾歲的她,怎麼假裝無奈地習慣林又夏每次的刻意駐足,還有故意閃避追逐著自己的眼神。
十年來,她花了多少力氣假裝不知道林又夏以為藏得嚴實的喜歡,還有她是多麼壞,壞到看著林又夏把自己刻在她身上。
「我不能為她放棄這一切,」陳晞哭著說,「但她卻為了我放棄了她的一切。」
林又夏對陳晞說的最後幾句話,其中包含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她總是很溫柔的,但此刻卻殘酷地逼著陳晞面對現實。
09
又夏待的房裡沒有馬克杯,只有怎麼摔也摔不破的塑膠杯子。擺在床邊的白鞋沒有鞋帶,代替的是沒黏好的魔鬼氈。
純白的牆上貼著層層海綿,沒有窗簾。床頭櫃上擺著分格的藥盒,是晚餐的份量,一粒不差。綠色的打火機擱在一旁,裡頭的煤油已經用盡了。
吃了藥的林又夏一點要醒來的跡象也沒有,神情十分平和。陳晞覺得有些悶,想著要把窗戶打開,結果發現窗外裝有交錯的鐵欄杆。
陳晞小心翼翼踩著步伐回到床邊。
又夏白皙的額間貼著人工皮,為的是避免傷口留下疤痕。
她們是在碧潭找到她的。
在那天的一周後,陳晞在夜裡接到了又夏的來電。說得更準確一點,是RESONANCE全員都接到了又夏的電話,因為是群組通話。
林又夏開了視訊鏡頭,畫面十分昏暗,只勉強看得到眼鏡的反光和她的輪廓。
「對不起啊,讓妳們擔心了。」她撐著下巴,對面的幾個人都沒有開鏡頭,所以她看著自己和一片漆黑。
「妳在哪?」李允晴的聲音顯得侷促。陳晞一語不發,她的那一端僅傳來鑰匙的聲響和厚重的呼吸聲。
又夏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
「可以聽我說說話嗎?」
跟那天陳晞說故事的時候很像,只是今天又夏故事裡頭的主角只有她自己。
自幼舉目無親,這她們都知道。但她們不知道的是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她們不知道站在街邊的林又夏看著父親又衝回火場,就再也沒出來了。
林又夏也留在那裡了。
每天的夢除了那棟曾經稱為家的廢墟,還有父親的背影,就再也沒有了。她唯一可以投注想念的事物,只剩下母親被擺在美術館的畫作。
「所以我沒有家。」
她早就想好結局了,只差還沒動筆,可是陳晞對她伸出的手卻打亂了中段的劇情。隨著時間過去,林又夏也想過結局似乎可以稍微修改一下。
因為她發現從未期待任何事的自己,居然會對陳晞下一次會推薦哪首歌感到好奇,也會在日曆上寫下陳晞籃球比賽的日子。
但後來這些都僅僅像是走向平淡結局前,讓讀者不要睡著的轉折。
她不會期待可以拿到什麼獎項,也對正在練習的曲子沒有興趣,她只是覺得待在陳晞身邊,就是回家。後來還遇見了蔡星淳跟李允晴,也就多了早晨叫醒她的朝陽和夜晚照亮她的月光。
但某些東西就像那場大火,又再次燒掉了林又夏的家。那些會是什麼呢?或許是陳晞的夢想和未來吧,又夏這麼猜。
「陳晞,如果我死掉了,妳會怎麼樣?」
二十三歲的林又夏站在岸邊,對著手機說。蔡星淳那端傳來啜泣聲,但陳晞遲遲沒回答。
又夏面對深不見底的碧潭,望著漆黑的螢幕。
機車在她身後熄火,摘下安全帽的陳晞對她喊:「妳不會死的!」
林又夏笑了,和每次陳晞回過頭來找她的時候一樣。
「可以不用再記得我也沒關係了。」
10
為期一周的攝影展吸引了許多粉絲的到來,其中一半是林又夏的歌迷,另一半則是來看陳晞的。她們兩個無預警地暫停活動,粉絲們也只剩下這種方式可以看見喜歡的偶像。
這次展出的都是從水裡打撈上來的那台相機中殘存的檔案,看過以後,李允晴才終於解開她多年的疑惑。
林又夏的每一個構圖裡,都有陳晞。
那是愛嗎?李允晴也不敢確定,但她覺得陳晞也被關在那間純白的房裡了,這就是愛嗎?
或許又夏真的回家了,帶著陳晞,回到被燒盡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