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幾天了呢?
林又夏用美工刀在床邊的牆壁又留下一劃。從醫生宣布她只能活到十八歲那天起,她就一直數著日子。每個刻痕對她而言都是痛苦的一天,都是她亟欲想要離開的每一天。
她得了一種病。但或許不能用『得』這個字眼,因為那是她生來就必須背負的病痛。她的心臟會一天一天地衰竭,直到她死掉為止,痛苦會一直纏著她不放。
林又夏曾經和家人一起去山上露營,她好喜歡坐在石頭上看夜景,也喜歡跟姊姊一起在溪邊抓魚。小學的時候,父母常帶她去海邊玩,她總是在海灘上跑一整天,就算曬成小黑人也不覺疲累。
她記得自己好喜歡去遊樂園,尖叫著坐那些刺激到不能再更刺激的設施,然後姊姊會帶她去櫃檯買那種自己被拍得很醜的照片。她也喜歡到最好的朋友家,窩在被窩裡半瞇著眼看恐怖片。
但檢查結果出來的那天以後,她就再也沒做過這些她好喜歡、好喜歡的事了。
二十二歲的林又夏半坐半躺,聽母親在電話另一端第一百次要她回台北。她知道這是叫她回醫院的意思,所以都只是『嗯、喔』的答著。
陳晞坐在床邊的木椅上邊削著蘋果,邊偷瞄著又夏的表情。而不意外地,林又夏這次掛電話又嘆著氣。
林又夏和陳晞認識快十年了,從小就住在同個社區,小時候常常一起打棒球、騎腳踏車,國小和國中都一起畢業。一直到林又夏開始在家自學,陳晞考上台中的大學,她們才離開彼此。
陳晞永遠記得又夏身體檢查報告出來的那天下著大雨,午睡到一半被電鈴吵醒的她原本有點生氣,但看到林又夏全身濕透地站在她家門口,她一句話也罵不出來。林又夏原本沒有哭的,僅是冷靜地問了陳晞一句:「如果只剩下兩年可以活,妳會想做什麼?」當年的陳晞也才十六歲,哪說得出什麼高深的回應。
她看著林又夏面無表情的臉龐,沒有眼力見地胡亂回答了自己大概會去環遊世界,或是請喜歡的歌手開專屬演唱會、和又夏去玩高空彈跳這種答案。
誰知道陳晞一說完,林又夏就抱著她哭得唏哩嘩啦,把她的睡衣都給弄濕了,衣服上頭不知道是雨,還是眼淚跟鼻涕。看到就算跌得滿臉是血都還很冷靜地的又夏邊哭邊說著:「但我什麼也不能做了。」陳晞才知道事情似乎大條了。
她們還小的時候,課餘時間都和社區裡年紀大一些的哥哥姐姐玩在一塊,想當然被欺負狀況是層出不窮。林又夏小時候的性格比較溫和,也不懂得保護自己,當時霸佔全班身高寶座的陳晞每次都會挺身而出。
在那個沒有太多娛樂的年代,小孩子在戶外跑來跑去再正常不過,摔倒破皮、流血也是家常便飯,但每次幫又夏包紮的不是姊姊也不是媽媽,而是陳晞。
無論又夏遇到什麼狀況,陳晞總是習慣由自己出面處理,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所以這是第一次遇到她沒辦法處理的情況。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妳真的不回去嗎?」陳晞把已經切好、放進保鮮盒的蘋果遞給又夏。
「我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
林又夏的狀況符合換心的標準,因此她在今年正式被列入等候換心的序列中。她從來都不肯向陳晞解釋詳細的情況,文組出身的陳晞聽見各種專有名詞實在太困惑,逕自上網查詢過後,在電腦前哭了一整晚。
『無法舒適的執行任何活動,在休息狀態下就會出現呼吸困難、疲倦、胸悶或心絞痛的症狀。』網路上的資訊一字一句,清晰地這麼寫著。
近幾個月林又夏的身體每況愈下,時不時就會原地昏倒,像極了碰到紡車針的睡美人。每次心臟的疼痛襲來,她都會一個人躲到浴室裡頭,將門鎖上。因為她不想被陳晞或任何人看見自己痛苦的模樣,那樣好醜。而且,把痛苦赤裸裸地攤在別人面前,會令她更痛苦的。
林又夏那樣的舉動讓陳晞叫了好幾次救護車,也讓她在每次又夏消失在自己視線的時候開始計時。無論什麼時候,她都不希望林又夏一個人。
「但就算這樣——」
「妳知道嗎?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大家並不愛我。」
在陳晞不知道及知道的很多時候,林又夏都嘗試要結束這一切,掙脫這個枷鎖。讓自己血流如注也好,吞下六十顆安眠藥也好,但不曾成功過。
她曾在半夜獨自到和陳晞一起畢業的那個小學裡,穿上她最愛的一雙鞋,然後在操場用最快的速度衝刺,但被警衛發現了昏倒的自己。
她也試過孤身去爬山,走那種蜿蜒曲折的小徑,卻還是被路過的山友給揹下山。更別說讓自己窒息的方法,到最後母親連有鞋帶的鞋子都不給她穿了。
每次醒來,又夏都會聽見醫生或是護理師溫柔地跟她說,還有很多人愛她。她知道啊,她比誰都清楚啊。她知道爸爸、媽媽愛她,知道兇巴巴的姊姊愛她,她也知道陳晞愛她。可是,還能怎麼辦?
她有多麼痛苦,其他人能夠像她知道他們的愛一樣,切身地去理解嗎?不行的話,憑什麼她除了背負胸前有顆炸彈的苦痛以外,還要承受那些名為愛的壓力?
大家都說林又夏很幸運,是個奇蹟,活過了醫生說的年限,但對她而言這究竟能不能被稱為幸運就不一定了。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躺在床上,對她而言,或許連幸運的幸字都碰不到邊吧。
就算真的是幸運好了,但她並不幸福啊。
「我愛妳啊。」陳晞的語氣比平常還要更平常,她就像平時聊天那樣看著又夏。
「我知道。」林又夏低頭,用叉子叉起陳晞切好的蘋果,「如果沒有妳,我大概已經不在了吧。」
「如果妳走了的話,我會很痛苦的。」
「妳體驗過猝不及防的心碎嗎?很痛的那種心碎,無法忍受。」
林又夏老是覺得,周遭的人雖然嘴上說著愛,但愛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她的身體罷了。如果真的愛她,怎麼會想把她關起來呢?怎麼會不知道她多麼渴望自由呢?
這副身體是一座牢籠,在她即便只是想站起來去廚房煮個泡麵,也發現自己又在床上醒來的時候,她就了解到這件事了。
肉體關住了她,用鎖鏈綑綁她,奪取她的一切。
為什麼那麼渴望著自由,那麼想掙脫,正是因為林又夏比誰都要熱愛這個世界,她好想去更多地方,好想要對這個世界有更多更深刻的感受,想要像個平凡的女孩一樣邊逛街邊笑鬧。
可是她什麼也做不到。她好痛苦,真的。
陳晞讓又夏吃完藥,看著她睡了以後,就坐回房間另一頭的電腦桌前。這間房子是她父母為了讓她來台中讀書買的。林又夏家境比陳晞還要更富裕,父親是美國健康食品在台的代理商,母親則是專業律師,林又夏還能健康地活動時,每年暑假都會去美國一到兩個月。
雖然林又夏父母給她的物質生活不虞匱乏,但平心而論,現在她跟陳晞的感情比和父母好。又夏的姊姊是名校畢業的資優生,小時候兩人很親近,每天都膩在一起。但隨著又夏的身體每況愈下,父母規定她只能待在家以後,她們漸漸疏離,又因為姊姊上大學在外租屋的關係,相處時間更是銳減。
說好聽是來台中靜養,但其實只是林又夏受不了了。父母一方面是擔心她獨自在家出事,一方面也是沒辦法抽出時間照顧她,所以總是要她住院,有專業的醫護人員照看,他們也比較放心。
以前的林又夏和現在有點陰鬱的性格不太一樣,受到陳晞的影響,是個很愛玩的女孩子,喜歡的事物也很多,運動、畫畫沒有一樣能難倒她。國中時期,在校內提起她和陳晞,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兩個名字。
心臟衰竭的症狀是從國中二年級開始的,林又夏發現自己體育課時跑步越來越跟不上大家,打籃球的時候也是一下就要求休息,準備舞蹈比賽時更是練習沒一會,就得坐下來喘好幾分鐘。
如果是一般疾病的話,按照林又夏父母帶她去做身體檢查的積極性來看,肯定很快就能治癒,但偏偏不是。醫院換了一家又一家,每間都有心臟科的權威醫師,但每個醫生在觀察又夏心臟衰竭的速度後給出的年限都是兩年,只有更少,沒有再更多的了。
又夏吃的藥越來越多,必須承受固定的副作用:嘔吐、嗜睡等等以外,她在國三那年第一次昏倒。好強的她不太愛因為自己的身體狀況就放棄參與學校的活動,因此無論是升旗典禮還是園遊會,她都仍舊照常參加,即便疼痛侵襲她的心臟,依然會裝作沒事。
陳晞記得一清二楚,又夏第一次被送醫的那天。國中時陳晞和又夏僅是同校,而並不是同班同學,那天太陽很大,是個好日子。陳晞記得自己哼著歌,想走去福利社買點吃的,卻發現又夏的班級前圍著一群人,基於好奇心她便也湊上去看。殊不知一看不得了,林又夏就躺在那,他們班級前的走廊上。
所以剛剛又夏的那個問題,陳晞很想跟她說,或許不那麼真實,但自己可能也真的體會過心痛的感覺,當每一次看見她痛苦的時候。但陳晞不敢開口,因為這麼說只會讓又夏覺得自己無法理解她而已。
但事實就是如此的,每一次又夏倒下的時候,陳晞都覺得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擺在桌上的手機嗡嗡作響,吸引了注意力原先在電腦螢幕上的陳晞。她皺起眉,下意識轉頭看了床上的林又夏一眼。
「喂?阿姨。」陳晞輕輕將房門帶上,有點煩躁地揉揉頭髮,但語氣還是很有禮貌,「這幾天都還好。」
「妳勸勸她吧,讓她趕快回來複診,算阿姨拜託妳了,好不好?」
陳晞嘆了口氣,「阿姨,妳也知道又夏的個性啊…」
「她不聽我的話,但是至少妳說的她會聽。」電話另一端的又夏母親聽起來都快哭了,「算我求妳吧,我們想救又夏啊。」
對於自己是那種林又夏出門在外,只要說『陳晞也在』,又夏父母就會很放心的角色,陳晞還是有點開心的,但並不適用於此刻的情況,因為她的立場令她兩邊都不能給一個交代。
林又夏為什麼不想要回台北,這個答案顯而易見。回了台北,也只是被關在醫院裡頭做一個又一個的檢查,即便待在台中她也不能太常出門,但還有陳晞可以陪她,偶爾也能到外頭的公園走走,雖然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種外出遊玩,可至少能透個氣。她自己也知道,如果不持續檢查和治療,治癒的機率就會變得比原先更低。
「我會說說看的,但我不能左右她的意願。」
陳晞也想救林又夏。但她的立場很為難,她不知道怎麼樣才叫做救她。因為一起長大的關係,她相信自己比誰都還要了解林又夏,那麼喜歡往外跑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甘願被關在小小的病房裡。
自由,就算林又夏從沒開口,但陳晞知道林又夏是多麼渴望重獲自由。要是她真的回到醫院,那就連一點點自由的空間都沒有了,難保又夏的情緒不會有巨幅的波動。
陳晞承受不了林又夏消失,但更無法接受親眼看見林又夏痛苦的模樣。
掛上電話以後,陳晞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坐在沙發上,閉上眼讓自己休息一下。或許身為高知識分子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又夏的媽媽即便放下身段,也總是令人感受到莫大的壓力,每個請託都強硬地像是要求。這種固執好像也完整的遺傳給了又夏,從小到大林又夏都是個固執的人。
「陳晞,我想出去走走。」
聽見林又夏的聲音,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陳晞立刻坐起身子。又夏不知道何時醒來的,甚至已經換好衣服了,此刻正站在陳晞面前。
「想去哪裡?」
「嗯,就公園之類的吧,都好。」
這是她們的日常,午睡後總會到陳晞家附近的公園散步。偶爾買些路邊攤販的小吃,然後坐在長椅上聊天。雖然略顯不足,但顧慮到又夏的安全,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
今天又夏選擇的是雞蛋冰,陳晞很自然地幫她把開口撕開,再遞回去給她。
「妳不吃嗎?」
「不要,這是小孩子吃的吧?」
「沒辦法啊,我就小孩。」
陽光正好,又有微微徐風,在夏日中算是還不錯的舒適天氣。日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照在又夏的臉龐,看在陳晞眼裡就像是一幅畫。
林又夏一直都長得很好看,不僅是因為很少出門而白皙的膚色,還有精緻的面容。偶爾陳晞也會想,是不是天妒英才,老天爺才讓又夏承受那樣的苦痛。長得好看以外,又夏最擅長的是畫畫和音樂,她沒辦法出門的時候就會畫畫,所以也累積了許多作品,無聊的時候就會彈鋼琴,也會唱唱歌。
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疾病,或許又夏會成為有名的藝術家吧。可能是畫家,也或許是音樂家,就算成為歌手也不意外。
「幹嘛一直看?我有弄到臉嗎?」
「看妳漂亮啊。」
「白癡喔。」
「因為妳漂亮,所以要一直好好的,我才能一直被妳漂亮到。」
又夏翻了個白眼,起身把雞蛋冰的包裝丟到一旁的垃圾桶裡,雖然嘴巴上罵人家,但她藏不住笑容,陳晞的油嘴滑舌再怎麼陳腔濫調,她都還是很吃這套。
雖然誰也沒說破,但就如同她知道陳晞喜歡自己一樣,她很清楚自己對陳晞也不會僅僅只有手帕之交的情感。只是就算撇開性別不提,她也給不了陳晞任何東西。
一輩子在一起?是有可能啦,但對林又夏而言一輩子可能是明年,甚至下禮拜也不無可能。一起去旅行?林又夏並不介意客死異鄉,不過這樣可能會造成陳晞困擾。
林又夏就算想要坦承,就算想要擁有,這副破敗的身體也總是在阻止她。
她很明白自己正在浪費陳晞的時間,分明就大學畢業了,但卻只能當個接案作家,天天在家照顧自己,生活除了繞著她轉就再沒別的。
「我剛都聽到了。」
「聽到什麼?」
因為陳晞的裝傻,又夏嘆了口氣,「還想騙啊?」
陳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仰起頭,今天的天空藍得很美。
「如果可以的話,」陳晞甚至不敢看又夏的表情,「我也希望妳回去。」
「怎樣,對我膩了嗎?」
陳晞慌張的站起身,幾乎是用全身表現她的緊張,「怎麼可能,完全不會!妳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林又夏看見摯友這樣,笑得好開心,她一把抓住陳晞的手將她拉回椅子上。
「好啦好啦,我知道。」
「我只是希望妳好起來而已。」
「但妳知道的呀,就算回去關在那,我也不一定會好。」
「嗯,我知道。」陳晞盯著又夏沒放開自己的手,「是我太自私了。」
書上總是寫著『愛的力量很強大』,不過又夏其實很少感受到這一點。父母的表達方式太過強硬或許是個原因,但更強大的因素是她的病太過折磨人了。又夏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也不知道此刻看見的世界是不是最後一眼,更不知道閉上眼後,是否還能再見到陳晞。
說是想要自由也好,說是恐懼也好,林又夏很清楚自己並不那麼想死。但陳晞到很後來才了解這件事,甚至不是林又夏親口跟她說的。
「不,妳太好了,讓我覺得我好像壞人。」
後來,陳晞常常想起這句話。林又夏說話時的表情,還有語氣裡微微地顫抖,都深深刻在她的腦海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更不知道林又夏有沒有恨她。
陳晞深吸一口氣,「走吧。」
「去哪?」又夏下意識看看手錶,現在並不是平常回家的時間啊。
「看海啊。」
除了寫小說以外,陳晞最大的興趣就是騎車到處跑,但自從又夏來台中『避難』以後,她的時間幾乎都花在陪又夏上,可以出去兜風的時間少之又少。不過她也不是太介意,甚至可以說是樂意之至。
陳晞高中的時候就不顧父母的勸阻逕自跑出去打工,每天工作到十一點多,只為了存錢買機車,即便當時還沒成年的她連駕照都不能考。但比起滿足自己的喜好,其實她更想做的是買到機車以後,可以載林又夏出去玩。
高三那年,她十八歲,每次打工結束都要半夜了,她騎著二手檔車在沒什麼人的路上時,總會想像自己帶著林又夏去看日出、等夕陽,也想帶她去貓空看夜景。
只是可惜的是,她考到駕照後沒多久就考到大學了,二手檔車也跟著她一起來了台中,她和林又夏就在那時候斷了聯絡。並不是一般人懶得回訊息的那種失聯,而是徹底地失去聯繫,不管陳晞用任何方法都找不到她。
大一的陳晞接觸到了新朋友,也就讀自己喜歡的科系,應該是個過得挺開心的大學新鮮人。但在她參加迎新、宿營等等的社交活動,被人群包圍著的那些時候,她總會想到林又夏,覺得自己並不該那麼快樂,負罪感油然而生。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信守諾言,也或許是因為林又夏並沒有機會過上這樣的生活。
那個承諾,陳晞覺得林又夏應該不會記得,但她一直記得很清楚,她們那年十七歲,對一般的女孩來說正值青春。下課時間除非有人約打球,不然陳晞通常習慣一打鐘就跑到又夏的班級,佔領她的前座,然後趴在椅背上看著又夏畫畫。
那天陽光正好,和今天一樣。又夏的桌上擺著她每天必須服用的藥物,還有鉛筆盒以及一瓶牛奶,一如往常。而陳晞也和之前一樣,靜靜地看著又夏畫畫,因為認識太久了,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麼,所以她們兩個就算十分鐘都不講話,也不會感到尷尬。
十七歲的又夏停下筆,看向趴著的陳晞,「欸,如果我死掉,妳會怎樣?」
「白癡喔,說什麼幹話?」
「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我死掉了還有誰會記得我。」
陳晞抬頭,對上林又夏的視線。林又夏很平靜,沒有任何一絲要哭的跡象,只是平和地回望她,但陳晞卻很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安慰過人,因為她不善言辭,再加上她總是很擔心自己一說什麼就會傷害到又夏,所以顯得十分小心翼翼。
「我會記得妳的。」這句話脫口而出以後,陳晞才想到自己該說的是妳不會死的。
「那如果我們都沒聯絡了呢?」
「不管怎樣,我都會先聯絡妳的。」
「如果我換掉手機號碼跟所有帳號呢?」
「我知道妳家住哪,也知道妳媽電話,要背給妳聽嗎?」
「喔……不用了。」
鐘響,又夏看著陳晞,然後陳晞說:「沒有那麼多如果,我是絕對不會讓我們失聯的。」
診斷出來後,林又夏在陳晞沒發覺的時候,往另一個方向成長了,原本就少根筋的陳晞發現得慢,慢到那些如果都成真了以後她才恍然大悟。
那幾年的林又夏就像是鐵了心要消失一樣,換掉手機門號就不用說了,還把所有的社群帳號都關閉,身在異地的陳晞完全措手不及,束手無策只好打給又夏母親,但卻是空號。
一直到這個夏天的開始,林又夏忽然跑來她在台中的家。
陳晞很生氣,從未對又夏動怒的她,在開門的那剎那是第一次被氣到哭。但看著又夏在自己面前,用力地擠出笑容,下一刻卻雙腿無力的模樣,她什麼也罵不出來,急著把又夏扶進屋裡。
或許她氣的不是林又夏,而是沒有任何力量改變現狀的自己吧。
「妳換車了?」
跟著陳晞走回她家的停車棚,林又夏一臉驚訝。她知道陳晞不像一般騎車只用來代步的女生,是個愛車的人,也知道她高中時存錢買了台檔車。但映入眼簾的不是二手野狼,而是一般的摩托車。
「嗯,我想說這樣後座比較好坐。」
又夏笑了出來,她剛來台中被陳晞載過幾次以後,就不是很喜歡坐她的車出門。同時又夏也覺得很欣慰,陳晞還是和過去一樣,雖然有點粗心,但總會很在意某些讓人出乎意料的小細節。
「那妳還不如買車。」
「妳以為大家都跟妳家一樣有錢嗎?」
雖然說要去看海,但顧慮到又夏的身體狀況,陳晞想了想,還是去了比起真正海邊要更近一些的Outlet,那邊有比較多可以休息的地方,也看得到海,餓的話想買食物也很方便。
到了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又夏下了車不知道在看些什麼,神情有些凝結,而立好機車中柱的陳晞,走到她身旁本來想說些什麼,卻沒有選擇開口。
陳晞看著落在又夏臉上的餘暉,還有又夏上揚的唇角。她想起又夏問過自己的那個問題。她有點後悔自己當初那樣回答,因為她現在已經有答案了。
又夏拉著陳晞登上了摩天輪,陳晞摸著五百塊就這樣被吃掉的錢包有些心疼,但還是乖乖的坐進車廂裡頭。隨著摩天輪引擎運轉聲成為整個空間的底噪,海景也逐漸映入兩人的眼簾。
「妳知道摩天輪的傳說嗎?」
「不會吧,林又夏?」陳晞一臉戲謔,「妳不要講那個爛梗喔。」
「閉嘴,要不要聽我講啦!」
「好啦,妳說啊。」
「車廂到頂端的時候許願就會成真的傳說,妳有聽過嗎?」
陳晞不是浪漫的性格,所以不懂這些很正常,不過她很努力地在腦海搜尋類似的記憶,「應該有,不過這傳說有很多個版本吧?」
「那妳的願望是什麼呢?」
「跟妳一起坐摩天輪。」
「好爛喔,我還以為是我好起來之類的。」
「喂,這是我的願望,妳沒有資格評論吧?」
就算以為自己已經成熟了,但陳晞卻又再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好好許願。在她放又夏回台北之後。
如果這次有好好的許願,可能,願望真的會實現吧?
送林又夏到高鐵站的那天,是陳晞最後一次見到她。
「妳知道月台怎麼走吧?」
「知道啦,我不是巨嬰好嗎?」
「那就好。」陳晞把林又夏的包包放到她肩上,「到了要跟我說喔。」
「妳是不是真的覺得妳是我媽啊?」
陳晞低頭笑了,感覺好像又回到國中的時候每天和林又夏鬥嘴的樣子。
「妳上次就忘了跟我說啊,妳沒說我怎麼知道妳到了沒。」
「好啦、好啦。」林又夏從口袋裡拿出剛取的車票,晃了晃,「我要走了喔。」
她沒有對上林又夏的視線,只是隨意擺擺手,「嗯,掰掰。」
但在林又夏踏進閘門的前一刻,陳晞抓住了她的手腕。
又夏皺起眉毛,但看見陳晞紅了的眼眶,原先再怎麼煩躁也生氣不起來了。
「怎麼了?」
「要再來一起搭摩天輪哦。」
「白癡喔。」林又夏伸出另一隻手握住陳晞,「我不會死的。」
林又夏忘了跟陳晞說她到家了,等到下次她再接到有關又夏的消息時,已經是病危通知。
陳晞沒有哭,就算總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支離破碎了,但等到夏天又到來,獨自搭上摩天輪的她忍著不哭。
她憑什麼說自己很痛苦?明明就連一萬分之一個苦痛都沒辦法幫林又夏分擔,她沒有任何權利喊痛。那些不安、那些忍耐的孤獨,就算是後來的陳晞,也不能保證可以完全體會。
她憑什麼說痛苦?可是沒有了她,她真的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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