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說什麼不在意,再笨也懂得用手機。丁輝人邊滑著Ins,邊這麼想著。
她看見粉絲在她們倆的照片下留著:『天使坐在一起就是要結婚了』這樣的文字,不禁笑了出來,像是忘了那棕色毛皮早已赤裸暴露在草原中,還快活地散步的鹿,也像是初次見到金容仙的時候,她衝著自己笑的樣子。
『輝人是我的天使,』丁輝人腦海裡的那個女孩歪了歪頭,『所以絕對不可以離開我喔。』
她向誰都是那麼介紹自己的,天使,和剛上小學交到第一個朋友的孩子沒兩樣。對父母也好,對姊姊也好,對周遭的人也好,對台下的歌迷們也好,她都是這麼說的。
天使,有守護的意思吧?丁輝人想起自己和安惠真第一次去教會的時候,神父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
『Gabriella?』當時才國中的丁輝人癟癟嘴,對英文不好的她而言,這名字有些拗口。
像安惠真那樣多好?Maria,簡簡單單的,溫柔的聖母瑪麗亞,和安惠真藏在淡漠外表下的和緩性格多麼相襯。但丁輝人也不是不能理解,也許神父不過是隨意拿了個名字來搪塞十幾年來第一次做禮拜,看來就沒有信仰的孩子。
看著丁輝人覆誦著那個英文名字皺起眉的模樣,神父一反常態,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這嚇著了原本在一旁吃著餅乾的安惠真
。
『加百列是天使長,是被天主選中的人。』生來就為了守護他人。但神父過了很久,才和丁輝人講起加百列的故事。或許這是神蹟的一種?在第一眼看見跟在安惠真身後的丁輝人時,這個名字就忽然浮現在神父的腦海裡。
讀了一些經典後,丁輝人常笑著對安惠真說,我以後要幫妳的兒子取名,那叫Maria的女孩總會翻個白眼說,如果說要叫耶穌,我就打死妳。
真巧啊,你們都認為我是天使嗎?
丁輝人放下手機,脫了力般地癱軟在新添購的沙發上,鼻間都是牆壁重新粉刷過的氣味,雖然難聞,但莫名讓人感到上癮,只是聽說吸多了也不好。
她深吸了一口氣。
人啊,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看來我不是天使,而是人呢。
02
陪伴,對金容仙而言,天使這個詞大概就代表了陪伴吧。
戴著口罩、壓低了帽簷的丁輝人跟在腳步輕盈的金容仙身後,手上已經有了第三個購物袋,而金容仙自己手上也有兩個,那都是她們兩個之中較年長的那位的戰利品。
「網購不好嗎?」在金容仙走進又一間商家的時候,丁輝人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愉悅得都瞇起眼的金容仙邊翻看著洋裝,邊語氣歡快地和丁輝人說:「紓解壓力的方式就是出門購物啊輝人吶。」
妳明明平時更常待在家的。但丁輝人只是笑一笑。和再晚一點她們坐在咖啡廳裡頭,金容仙脫口而出那句:「星伊今天去拍綜藝了,好無聊。」時的反應一樣,明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於是她就不說了,只是笑一笑。
反正金容仙也只會覺得妹妹很認真地在傾聽自己,不會知道丁輝人其實想說『原來我是替代品啊』這種傷透人的話。
傷害誰呢?不會傷害到金容仙吧,因為這只是她一直在逃避的事實——這麼說也不對,金容仙或許從頭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說出真相只會傷到自己的,啊,或許金容仙會有那麼點愧疚吧,畢竟她也還是個溫柔的人,可是應該也就那麼點,因為從頭到尾,丁輝人都知道這是自己造成的。
她總是露出那個無害的笑容,用比平常還要更軟的聲線對丁輝人說:『因為輝人是我的天使嘛。』然後丁輝人就會答應她所有無理的要求。
就像現在,金容仙也說著:「輝人真的是我的天使欸。」接著要她陪自己去練歌房玩。
天使是好寫的兩個中文字,Angel也不是什麼困難的單詞,但每次從金容仙口中說出來的時候,那一筆一劃都像是荊棘,都像是手銬,把丁輝人束縛在了原地,就算她也不曾想要逃跑。
也或許她確實想過要掙脫,但尖刺留下的疼痛,手銬勒出來的紅痕,都不斷讓她打消念頭。丁輝人身上無數個刺青都顯示了她並不怕痛,可她怕就算逃離了桎梏,也追不上金容仙。
那不如就都停在原地吧,讓金容仙抓著綑綁自己的鐵鍊,大家一起停在原地吧。
天使這兩個字,對丁輝人而言,是束縛啊。
03
我的祈禱會被聽見嗎?
離開了全州以後,丁輝人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禱告了。漆黑的房間,只有歌迷送的黑膠唱片機反射了窗外的月光,那上頭的唱片是金容仙多年前發行的,唱針沒在上頭,而是保持了一點距離。
丁輝人還記得這張黑膠,是在某一天團隊聚餐的時候,她親手遞給自己的,外殼還有她那大喇喇的簽名,以及用黑色簽字筆寫上的感謝,還有丁輝人的名字。
「妳明明是個溫柔的人啊。」她叨唸著,也許身在客廳的那隻貓咪聽見了,也會覺得她瘋了吧。
估摸著低頭的角度,雙手交叉,然後交握。
主啊,你會聽見我的禱告嗎?
不,比起禱告,她更想道歉。
對不起,我辜負了。
我不是你的天使,也不是她的天使。
因為就算祈禱能夠被實現,如今還能奢望些什麼呢?如果要一輩子待在金容仙身邊,現在不就是了嗎?
若要的是金容仙的愛,就太過於貪婪了。她不會要的,就算金容仙哪天願意施捨給她,她也不要。
或許金容仙一直把丁輝人當作溫順的綿羊,不曾深究在那純白柔軟的毛皮下的倨傲。
丁輝人從來就不是綿羊,而是站在山頭那端的羖羊,背後映著月光。
只是她願意為金容仙拋棄所有孤傲,披上厚重擾人的溫柔,只為了金容仙會因為那樣的自己而微笑。
即便再怎麼渴望,丁輝人也不會要的。
她那樣說服自己。
04
她不會承認自己有那麼一點希望她們倆分手。
可是再怎麼想,無論再怎麼苦惱,收到訊息的丁輝人把文星伊叫出來,看見她的臉以後,也只說得出來:「要好好珍惜她喔。」這樣一句沒有底氣的話。
「嗯,我會的。」
為什麼會選擇金容仙呢?因為愛她的時候,可以毫不費力嗎?也不是這樣的。丁輝人看著低下頭來為自己斟酒的文星伊,不斷思考著。
金容仙很惹人擔心。文星伊是知道這點的,雖然不保證自己能比丁輝人多愛多少,但她對金容仙的理解並沒有更淺,或許比想像中的還要更深。
很多時候,只有在文星伊面前
,金容仙才會是那個令人擔心的模樣。比丁輝人大四歲的那個人要比丁輝人脆弱多了,文星伊知道的。
文星伊也知道大概自己的優勢只在於,愛起來能夠不那麼費力一點吧。
如果愛只會帶來辛苦而不是幸福,那就不要愛了,性格武斷的金容仙大概是這麼想的。所以到了最後,金容仙會選文星伊誰也不意外。就算丁輝人從來不知道自己在選項裡頭,她也絲毫不感到驚訝。
拿起那杯氣泡已經消沒的啤酒,丁輝人對上了文星伊的視線。
「這樣我就不用再當天使了呢。」她喃喃說著,不曉得文星伊有沒有聽見,其實也並不在乎。
然後丁輝人喝了一口。
有點苦。
她想起來小時候最討厭奶奶煮苦瓜了,一點也不好吃的東西。雖然向奶奶反應過不只一次了,但興許是老人家記憶力不好,奶奶自己栽種的苦瓜仍舊經常出現在飯桌上。
高中時期某次練習完,金容仙帶著自己去中式餐廳的時候,莫名其妙的點了一盤炒苦瓜來。還不是那麼成熟的丁輝人掉了眼淚,當時什麼也不知道的金容仙手忙腳亂地幫她擦著眼淚,嘴裡說著不切實際的安慰。
苦瓜明明還是一樣的味道,可那天後的丁輝人再也不覺得苦瓜苦了。
怎麼啤酒還是一樣苦呢?
或許是因為金容仙不太能喝酒,所以不曾參與丁輝人的酒局吧。
雖然今天有文星伊,但過去丁輝人的酒局老是只有她自己一個。
『愛上妳好像會很痛苦。』大約是高中的時候?總之是第一個交往的對象,某天送丁輝人回家的時候,站在昏黃的陽光下,逆著光對丁輝人說。
丁輝人把眼睛微微瞇起來,試圖看清眼前那個人的神情,『這就是說你還沒愛上我吧?』
『如果妳不是這麼孤獨的話,現在的我就會是愛妳的。』
但如果妳在我愛妳的時候孤獨的話,我該怎麼辦?丁輝人猜那個人想這麼說,但因為太溫柔了,所以沒有說出口。
說出來啊,你該說出來的。你該讓我知道為什麼我不會被愛的,現在的我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妳明明是個溫柔的人啊。』那個揹著吉他的背影,這樣說了。
不,我不是。
我只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05
丁輝人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她還站在一直都站著的那個地方,可是原本繃緊的鐵鍊鬆了。
她沿著一環接著一環不斷延綿的鐵鍊走,期待著看見另一端該在的那個人的面容。
想揮揮那雙被荊棘和手銬禁錮著的手,想對她說,我來找妳了。
可是就算走到了那一頭,那個人卻不在。鐵鍊無力地躺在地上
。
『妳會當我的天使吧?』嘈雜的宴會現場,金容仙對丁輝人說的話不停迴盪在耳邊,『不會離開我的吧?』
『嗯。』
丁輝人笑了笑。
吞下去的話語像是能灼傷人的酸性液體,侵蝕了她整個身體,可是她沒讓金容仙發現。
幸好只是手銬,丁輝人甚至這麼想。
讓我還留著可以呼吸的力氣。